《黑暗榮耀》劇照
2023年春,韓劇《黑暗榮譽》第二季熱播,女主角在年少時遭受同學殘暴的身體和精神侵害,前半生完全被痛苦和步步為營的復仇行動占據。在對該劇的熱評中,我們發現有相當多的人有過程度不一的受欺凌經歷,被侮辱、毆打、孤立的陰影長期籠罩在他們心上,難以喘息和平復。
影視作品里主角極具攻勢及效果的“復仇”之舉,似乎幫這些受害者出了惡氣,也喚起了他們內心相似的動念。但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情緒也暴露出家庭、學校和社會環境對校園(學生)欺凌長期的忽視和欠缺應對。
2021年6月1日,經過修訂的《未成年人保護法》開始施行,首次明確了學生欺凌的定義。但法律法規的落地,以及普通人法律意識的培養,依然需要漫長的磨合。
許多年輕的受害者、知情人都迫切期待能獲得一份指南,條理清楚地指導他們遇到危急情況如何自救。為此,南方人物周刊記者近日采訪了幾位專家進行探討。受訪的幾位專家表示,事件發生時給予及時的關切和處置的確重要,但未成年人的體力和心智受限,全社會更需要做的是關注他們的身心健康,創造良好的成長氛圍,讓他們獲得充分的安全感,并通過教育來讓孩子們從小明白行為的邊界與待人之道。
邵守剛,盈科中國校園欺凌研究中心負責人,山東省法學會預防青少年犯罪研究會副秘書長
于旭坤,北京青少年法律援助與研究中心執行主任
沈旭,陜西“光合行動”青少年教育與發展聯合創始人,國家二級心理咨詢師,直接和間接干預中高危校園欺凌個案1362例
法律武器不完美,但一定要學會用
南方人物周刊:我國法律上對于“校園欺凌”行為是怎樣界定的?其中包含哪些形式?一般會演變成哪些常見犯罪?
邵守剛:“校園欺凌”這個說法會把我們的視野束縛在校園這個地域范圍之內,不利于對學生提供預防和治理。2021年6月生效的《未成年人保護法》明確界定為“學生欺凌”。因為很多欺凌事件發生在校外?!皩W生欺凌”強調主體,更準確。
我們現在對于學生欺凌的判斷實際上存在著兩個標準。一是《未保法》中,針對學生欺凌明確給出了四個構成要件:一是主體就是學生之間;二是一方一定在主觀上有蓄意或惡意;三是通過肢體、語言、網絡等手段,實施侮辱、欺壓;四是給另外一方造成了肢體傷害、精神損害或者財產損失。這四個構成要件對于認定學生欺凌缺一不可。
《未保法》頒布的同時,教育部出臺(3個月后生效)的《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里加上了“在年齡、身體或者人數上占優勢的一方”,相當于對《未保法》學生欺凌可以適用的情況做了縮小化、限制性的使用。我們知道,部門規章不能和法律相沖突。再說,學校里有沒有那種個子很瘦小,但是出手犀利、打人很狠的孩子?一定有。安徽懷遠火星小學副班長逼同學吃屎喝尿,他是一個人欺負其他同學。很多的例子說明并不一定是“以大欺小、以強凌弱、以多欺少”,特點不能作為判斷標準,所以這條規定理論上不能自洽。
于旭坤:《未成年人學校保護規定》第二十一條列舉了五種學生欺凌的方式,包括身體欺凌、語言欺凌、財物欺凌、社交欺凌(也稱關系欺凌,指排斥與孤立同學的行為)、網絡欺凌(性別欺凌是從社會學角度,目前中國的法律當中還未包括)?,F實當中的學生欺凌,往往是幾種形式并存。
學生欺凌中,故意傷害他人身體造成他人輕傷以上的,涉嫌故意傷害罪;公開侮辱他人人格,造謠誹謗他人,涉嫌侮辱誹謗罪;隨意毆打辱罵被欺凌者,強行向其索要財物,涉嫌尋釁滋事罪;以及強制猥褻侮辱罪、猥褻兒童罪、強奸罪、搶劫罪等。
南方人物周刊:如何區分玩笑跟欺凌?
邵守剛:你的主觀目的可能是搞笑,同時帶有一定嘲諷。大部分欺凌者會說我這是開玩笑,我并不是故意的,對方太敏感。但敏感不是他的錯,只要對方內心覺得受到了欺壓和侮辱,就已經有了客觀傷害結果。我們再結合客觀行為去分析判斷,主觀到底是不是蓄意或惡意?它們一定是四個要件中非常重要的要素。
南方人物周刊:學校在防控和應對學生欺凌上要承擔哪些職責?
于旭坤:要有防控制度。要對師生進行教育、培訓。欺凌發生后要讓雙方父母參與,進行家庭教育指導。對欺凌學生進行管教和按校規處罰,對父母進行家庭教育指導。嚴重的,必須向教育行政部門和公安部門報告。如果有人阻撓,還要從重處罰。有的學校會問,走民事訴訟了,那我們學校還要出面處理嗎?我們認為是不矛盾的。學校的調查,本來就是職責的一部分,而且對法院來講也是很重要的證據。
在調查階段,老師要對受欺凌的孩子強調,遭受欺凌不是你的過錯,不要上來就問“為什么就你被欺負,別人沒受欺負?”在詢問過程中讓孩子遭受二次傷害。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孩子怕遭到父母的訓斥,也不相信父母能處理好,所以會選擇不和父母講。
于旭坤:是,聽說孩子遭受學生欺凌時,父母應保持冷靜,從孩子的角度去還原事件,必要時再尋求老師的幫助,而不是一股腦兒去找對方家長“干架”。根據我們的經驗,有些時候孩子出現抑郁、雙相(障礙),不全是因為欺凌導致,也包括家長和學校來回扯皮。
邵守剛:《未保法》在法律上賦予了雙方家長參與學生欺凌事件認定和處理的權利。也就是說雙方家長都可以委托更專業的律師參加學校的學生欺凌治理委員會,這是一個突破。
2019年,邵守剛在太原杏嶺實驗學校為學生做法律宣講
南方人物周刊:發生欺凌,什么時候可以考慮報警和找律師?
邵守剛:只要肢體有接觸,被毆打,就可以報警。遭受社交欺凌或語言欺凌,也可以報警。但是你報警一定要有證據。
于旭坤:如果造成嚴重傷害后果,比如輕微傷、輕傷以上,可能構成尋釁滋事、故意傷害等違法犯罪行為。一定要有證據意識,包括醫院的診斷、學?;蚣议L帶孩子去就醫的過程、學校的監控,對方可能拍下的視頻、聊天記錄、人證等,這些都可以作為證據提交。如程度尚未構成犯罪,或未到刑事責任年齡,但對被欺凌者造成精神傷害和財產損失,也可以考慮民事訴訟。
我們處理的一個初一的女生,喜歡一個男生,但對方不喜歡她。女生就拿美術刀把男生胳膊劃流血了。女生跟別人說是男生故意招惹她,大家也都不認為是女生欺負男生。因為年齡不到(構成刑事犯罪),我們為他提供了法律援助,代理他提起了民事訴訟,除獲得醫療費、交通費、家長的誤工費等費用外,還幫他爭取到了精神賠償費用。這對他是很大的心理安慰。再有人說他欺負女生,他就拿判決書的電子版給他們看,說是終于還他清白了。
語言欺凌,也有權要求欺凌者承擔民事侵權責任,包括心理康復和治療的費用,也是可以要求賠償的。
南方人物周刊:但有些欺凌發生在隱秘的角落,很難識別和取證。
于旭坤:對,有的在衛生間,有的還有人“放哨”,會在老師來到之前提前結束,還有在校外。要看欺凌方式,只要達到違法犯罪程度,就由公安機關來介入處理?;蛘哌_到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的程度,該報警也得報警。公安部對旅館經營者接待未成年人入住提出“五必須”要求,不能隨意出去(賓館)入住,也是為了防止性侵害、校外遭受學生欺凌。就算沒有留下紙面證據,學校也會組織班主任、年級組長、校長等進行調查。
邵守剛:社交欺凌和語言欺凌的確很難取證。但可以反映給學校,學校如果真正想作為,一定是有辦法的。老師要對孩子的處境表示理解,愿意幫助他。比如對受社交欺凌的孩子,班主任老師如果公開講“我要跟這個孩子做朋友”,那學生會不會忌憚一些?
南方人物周刊:有很多被欺凌者談到報警時都感到無力。有的說警方“不受理”,有的說警方表示“欺凌者不到刑事責任年齡,沒辦法”。
邵守剛:首先,學校有強制報告制度。當學生的合法權益受到侵犯,你跟學校講,學校有義務去報案。第二,對于沒有造成輕微傷的,尤其語言欺凌、網絡欺凌,或者關系欺凌,向派出所報案確實發揮不了作用,最多只能是批評教育。但是如果他動手了,哪怕不能追究刑事責任,派出所可以按照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來警告或訓誡。雖然不能執行拘留,但可以記入檔案。所以該報警就報警,這是你的權利?,F在警方不作為的比較少,因為不作為要被追究行政責任。
于旭坤:我們還是鼓勵學生報案和求助。但也會遇到特殊情況,像一位初二學生私信我們,說她被同學造黃謠,說她賣身怎樣怎樣,班上很多人都聽到過。她自己報警了,但公安說你要監護人陪同才立案??伤龔膩頉]見過自己母親,而父親則不支持她報案。我們認為,根據國家法律規定,不是必須監護人陪同才能報案,因為是“我的權利受到侵害”,我作為一個獨立的自然人個體,是可以請求獲得保護的。當然,未成年人在接受詢問的時候,都還是要有監護人在場。如果父母不在,其他成年親屬或者相關的合適成年人在場也可以。
南方人物周刊:關于網絡欺凌對應的罪名之一誹謗罪。刑法解釋,“同一誹謗信息實際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構成犯罪”。那如果達不到這些數量級,比如在班級群、微信群里發布一些侮辱信息或者是被害人裸照的,會如何追責?
邵守剛:構不成誹謗罪,但不代表不可以追究。按照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可以追究治安管理責任。
發布和轉發信息要看轉發的是事實還是憑空捏造。散發他人裸照、涉及隱私,違反《治安管理處罰法》第42條。但行為人不滿14周歲,不予行政處罰;14到18周歲之間,屬于從輕處罰??傊愀械阶约旱娜松頇嗬艿角址?,都可以選擇向學?;蚓角笾?,都應該受理。
南方人物周刊:發生網絡欺凌時,學生有什么辦法自助?
邵守剛:不要輕易在網絡上泄露個人隱私或聯系方式;對網絡上的言語等欺凌不予回應;保留短信、QQ留言和聊天記錄等信息、備份;更換新賬號;還有向家長和學校舉報。但其實教授體力和心智不夠的未成年人一些具體方法,有些偏離了主方向。還是更應該強調學校怎么預防和治理。
南方人物周刊:很多學生欺凌的例子,正是因為孩子在學校得不到回應,家長這邊也給不了支持。孩子們只有自己摸索,學習怎么自救。
于旭坤:我們工作當中接觸的學校,不會像過去那樣要求“統一口徑”,因為現在追責嚴格。他們從管理學校的視角,有的會說被欺凌的孩子也有問題。但我們從法律的視角會問,事發時老師在不在場?國家提出明確要求,你發現學生欺凌了沒有?發現了必須及時制止。你制止了沒有?如果都沒有,學校要擔責的,會有壓力。
有的學校領導會說,學校也是弱勢。但從孩子和家長的角度,你在實施管理職責,你依然是話語權更大和更強勢的一方。如果校方還是不愿意正面解決,可以向教育部門投訴,也可以在和學校、對方家長溝通的過程當中保留好相關的證據材料。后期還可以通過民事訴訟來處理。
2019年,光合行動組織的“魔光夏令營”
邵守剛:在《未保法》生效之前,2018年10月,天津就有治理學生欺凌的地方法規出臺,是我國第一個專門針對學生欺凌做出地方立法的城市。但即使是在天津,我也會接到他們的熱線,有些法規還是落實不了。
只要被曝光,基本上學校德育主任、分管安全的副校長就會被免職,甚至校長也會被免職,所以他們不愿意被曝光。一些校方會把學生欺凌淡化為玩笑打架,或者說你太敏感。學校老師對于如何識別和處置學生欺凌也欠缺專業經驗,缺乏培訓。
南方人物周刊:被欺凌者把經過在網絡上曝光,和一些受害者的復仇行為,你怎么看?
邵守剛:我們要綜合起來看。他在網絡上曝光自己受到欺凌的經歷,可能是想減輕自己的痛苦,同時引起大家對學生欺凌問題的關注。
至于復仇,我們不支持,但考慮到學校不能發揮第一責任主體的作用,班級文化、校園文化營造不力,個人行為就會五花八門,實際也是被逼無奈。我們可以談另一個角度:被欺凌之后應不應該還擊?
中國人民公安大學的李玫瑾教授曾經公開支持孩子被打后還手。她說,我們遇到問題總是先讓孩子自我反省,這反而縱容了一些不良行為,導致校園暴力不斷發生。我也主張還擊——國家的法律都提倡正當防衛,孩子為什么不行?當你的權利受到侵犯的時候,你絕對有權利第一時間還擊。
南方人物周刊:就你們的經驗,學校、家庭、社會層面,在學生欺凌上的聯動有哪些實質性的合作和進步?
邵守剛:我認為要聯動,但是有的時候也會“一動不動”??赡芏加胸熑?,就會都沒有責任。一定要突出責任主體——就是在學校。學校永遠是學生欺凌預防治理的一線,把這個責任抓實了,就有改變。
對于有心理傷害但沒有明顯肢體傷害的孩子,家長要意識到,孩子要有專業的心理疏導。青島市目前要求各個學校配備心理醫生。學校應當認真應對,采取措施及時識別。我們(北京市盈科律師事務所)與中國少年兒童基金會共同成立“生命關愛”公益項目,對參與項目的城市在學生欺凌的預防和治理上起到了積極作用。
于旭坤:我國要求縣級以上政府建立全國統一的未成年人保護熱線,及時受理、轉介侵犯未成年人合法權益的投訴、舉報。無論是哪種,都得有一個求助的入口?,F在來直接找我們中心咨詢的孩子,很多都是通過我們抖音賬號,這在互聯網時代是一個很重要的途徑。我們呼吁要有更多專業的機構來做,要讓孩子從小知道,在他權益受到傷害時,國家和社會可以給他提供強有力的保護。
學生欺凌是成人世界的映射
南方人物周刊:從法律角度,對學生欺凌的界定是處理這類事件的首要點。你在意的點是什么?
沈旭:對。是否“惡意和蓄意”是一個特別重要的界定標準。如果你已經知道對方不開心,還要再繼續開玩笑,這就是惡意了。那我們怎么讓學生學會辨別“不開心”,也讓被欺凌的孩子學會表達不開心?當有的孩子被謾罵和嘲諷后,他也笑呵呵的,甚至只是不說話了,但其實他內心非常不開心。如何讓其他人感知到?我們通常教孩子要和善不要憤怒,但人都有憤怒的情緒。當孩子不表達憤怒,他只能用厭惡和遠離來處理,甚至背后說閑話,可能慢慢就導致欺凌的發生。重要的是,我們有些什么樣的情緒?這樣的情緒不用欺凌這樣的方式,可以怎么去表達?
南方人物周刊:處理學生欺凌,人們天然地對被欺凌的孩子抱有同情。但你們總結老師在學生欺凌時的四個處理步驟時,很強調平等和對所有孩子的同理心。
沈旭:對。第一個步驟是像拼拼圖一樣還原事件經過,這里需要沒有偏見地去傾聽學生。是不能有分別心的,比如不能預設一個很惡毒的欺凌者,或者被欺凌者就肯定很軟弱。
第二,讓雙方把心里的感受說出來。如果說,“你怎么不早點告訴老師?你怎么不反抗?”或者“這點事你不至于”,孩子感受到的是否定、指責,他們可能就閉口不講了。很多資料上說,“你要眼神堅定,然后站直,大聲說不?!钡泻⒆痈艺f,“我跟他(欺凌者)說停下來,我不喜歡這樣,他還是這樣?!边@個東西不只是你說出來就好,需要自身氣場非常自信,你才能正視別人??蛇@是需要很多練習的。
我小學一年級自己上公交車的時候,經常會被大叔在后面蹭(性騷擾)。其實我是被爸爸媽媽訓練了很久以后,才學會如何大聲地反抗,并且不懼怕別人那些“這個小姑娘怎么回事,是不是沒事找事”的議論,這樣你才能更自信。
對于遭受欺凌但保持沉默的孩子,也要表達出對他的肯定:我知道堅持了這么久你都沒有講出來,你一定有很多的考慮,非常的不容易,你已經盡了自己的努力了。這對被欺凌者是很好的支持。包括對旁觀者也是。有正義感不只是一個道德品質,它是需要勇氣和力量,而且需要方法、策略的,所以要有同理心。而對欺凌者,他也一樣有復雜的情緒和想法,同樣需要被了解被理解。
第三步,反思和給建議。老師應該和學生平等地協商。對于欺凌者來說,要幫助他將號召、組織和控制的能力轉化為建立健康人際關系的能力;對于被欺凌者來說,特別是經受長期欺凌的孩子,他們身上的負面情緒不但會形成創傷,可能還會改變思維方式和對世界的態度與信念,改變是需要很長時間的,需要心理支持和行為訓練。
第四步是督導和調整。需要定期地跟進、及時給予鼓勵。這四步看起來簡單,但學校老師通常沒有得到很多訓練,他們的支持系統很薄弱。
南方人物周刊:你小時候在車上的行為很勇敢,爸媽是怎么訓練你的呢?
沈旭:小時候我爸我媽就讓我對著鏡子訓練,他們就是教我學會自我保護,而且強調“我的孩子沒有錯”。我個子很高,很容易曬黑,每次暑假結束體校訓練,身上都黝黑發亮。初中一回到學校就會被叫“大猩猩”。這并不是很好聽的外號,但在我家,關于皮膚黑,我爸很自然地說就是“見光黑”,我們是可以彼此開玩笑的。后來就變成了,“你要叫我大猩猩,你就給我香蕉吃”,然后真的有人給我買香蕉,這個事兒大家就樂呵呵過去了。
人一生都在自我催眠,你所有接收到的那些負面的東西也會成為你的價值信念。我們做“和平守護者”這個項目,就是告訴大家怎么構建一個有力量的自我,能夠學會關懷和愛自己,而不是把不愛自己的那部分投射到外界,變成暴力和攻擊。
南方人物周刊:你鼓勵孩子和成人都要勇于開口求助。但許多人都表示,自己天性社恐、內向,不敢開口。
沈旭:很多人都社恐,會恐懼別人怎么看自己,恐懼自己表現得好不好。內向更多是指恢復能量的方式是獨處,而不是在群體。內向未必代表不敢開口。社恐也不是天性。我們要問問自己,我們經歷了什么,讓我們不敢開口。
當你很難開口求助,那你愿不愿意在別人遇到困難需要安慰的時候,去溫暖一下對方?以及在我們沒有被尊重時或者被強迫時,能不能表達拒絕?如果不能又因為什么呢?這些探索,都會幫助你了解自己在關系中的狀態、如何定位自己,然后再找到適合自己的方式。
南方人物周刊:誰容易成為欺凌者,什么人又容易成為被欺凌者?這樣的人群分析有意義嗎?
沈旭:他們并非是臉譜化的。任何人都可能被欺凌,因為沒有達到公認的某個標準,因為看起來更脆弱,但這些都是相對的。在不同的環境里,因為標準的不同,有可能劣勢變成優勢,優勢變成劣勢。而在欺凌者里,有被認為是“好孩子”的欺凌者,也有被“和善、無惡意”武裝起來的欺凌者。
有個來找我的女孩小陳,家境和之前成績都非常好,有嚴重的抑郁,想休學。后來通過談話才知道,初中時,各方面資質一般的孩子小董成績超過了她,小陳很嫉妒,就開始背后造謠,說小董考試作弊,導致小董抑郁,自殺未遂,輟學。后來小陳高中上國際學校,被更加強勢的小伊踩(欺凌),就受不了了。這就是一個欺凌和被欺凌的轉換。因為不能接受弱,要用控制、命令、威脅、強迫和排斥別人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強,爭奪回自己優勢位置的時候,欺凌和被欺凌常常有戲劇性的轉換。
后來我跟她媽媽談,小陳受到的欺凌也來自于孩子曾經做過的事情。但家長不承認,跟我說“在社會競爭中不就是這樣嗎?我們不就應該努力讓自己更強大更有韌勁嗎?這個孩子(小董)抑郁和自殺真的跟我的孩子有關系嗎?”媽媽也透出對脆弱的拒絕,心理咨詢變成了繼續為她的孩子武裝,而無視其他人的需要。我當時還沒能力應對這種情況,因此就拒絕了給小陳繼續做咨詢。
南方人物周刊:電影《少年的你》和《芳華》里的主角都被同齡人孤立、排斥,進而發生更嚴重的傷害行為?,F實生活里關系(社交)欺凌現象特別多,卻也最不容易被察覺和重視。
沈旭:因為學校管得很嚴,之前的肢體欺凌,暴露可能性太大了。包括語言暴力,也可以找到(證據)。但是真正的關系暴力是可以不被發現的,
在老師眼皮子底下,大家使個眼色就可以發生了?;蛘吖室獠焕砟?,在人背后說一些閑話造謠,最終你就成了空氣一樣的“不存在”。有孩子直接跟我說“老師我不喜歡他,我有權利不跟他成為朋友”。我說你當然有權利,但是你沒有理由用欺凌的方式去對待他,你也沒有權利讓別人不跟他做朋友。
如果被欺凌的孩子變成了團體中其他人壓力釋放、負面情緒釋放的一個出口,讓他們更抱團,成了眾矢之的,我通常建議家長直接轉學,孩子需要一個更健康的環境,而不是針對他的。
也有個案,存在PTSD癥狀、只要進入學校就會驚恐,就可能需要休學一段時間,穩定情緒,做創傷修復。
南方人物周刊:學生欺凌發生的背后,成人世界的價值觀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沈旭:學生欺凌是成人世界的映射。比如說電視里有公開的打狗行為,給人穿小鞋、造謠等情節(卻沒有明顯的批判),孩子們就覺得這些可以容忍和模仿。成人很輕易給別人下一些標簽,比如哪個孩子的父母進監獄了,離婚了,人們對這樣家庭的評價就很差。包括審美上強調所謂“白瘦美”,在青春期的女孩子中,你會不會化妝、穿搭夠不夠時尚、皮膚好不好,都會成為欺凌的內容。像肥胖的孩子百分之八九十在學校都會受到嘲笑。
更重要的是,到底什么是強,什么是弱?比如認為疾病、障礙是“弱”,把學習好、外貌好、家庭完滿、有經濟地位、更受到老師的喜歡等等,都視為強,身體條件不夠好和能力偏弱的學生則被忽視甚至孤立。被欺凌的孩子有的也認同叢林法則,覺得自己未能達到所謂“強”的標準,就是活該,不值得人愛,陷入到無望和絕望。
所以一定要教孩子學會接受差異,接受多元的美。我們要讓孩子長出一雙善于發現光的眼睛,而不是發現缺點和污點的眼睛。這個時代很重要的一點,是我們能不能做一個內心堅定、有愛的普通人——即使在我被傷害的情況下,我還知道我要做一個什么樣的人,可以繼續貢獻我的溫暖。如果一個被欺凌的孩子擁有這些,他很容易就交到朋友。我相信人性中閃光的部分是可以相互吸引的。
南方人物周刊:從個人角度出發的復仇心,能幫助受害者療愈傷害嗎?你怎么看一些被欺凌者曝光受害經歷?
沈旭:其實我們每個人身上都有過惡意、怨恨,恨不得(欺負我的)這人怎樣怎樣,想去報仇。很正常。我特別支持大家自己建立這樣的小社群,讓壓力和痛苦盡量釋放出來。在一個不會有任何評價、完全開放的地方,你可以抱怨可以吐槽,可以說很多惡毒的話,都沒有問題。能夠有機會表達出來,可能就減低了報仇行動的實施。當然這樣的社群一定要有情緒表達、覺察、轉化的能力,是能幫助表達者發現自己的經歷帶來的啟發、感受到溫暖和愛。
曝光,也容易變成一種暴力。畢竟曝光的內容只是事實的一部分,不是所有的更客觀的事實(我們通常曝光的時候是會講更有利于自己的那部分),更多的人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只是抓住了其中的一些詞或者情緒。這個時候某些當事人可能會利用到大眾的心態或情緒,去推動事態的發展,我并不支持。
南方人物周刊:當學校和家庭可能缺位或支持不夠時,孩子還可以通過哪些渠道來尋求幫助?
沈旭:我們整個的社會文化不允許慢,也不允許慢慢出成效。所以做這塊援助的人很少,能夠獲得的資金支持也不多,那能夠得到支持的孩子就會少。我們很希望有越來越多小規模的機構來專注于這些事情。不一定做校園欺凌,可以去關注暴力問題,關注如何幫助孩子建立支持系統等。孩子的支持系統包括親子關系、師生關系、同伴關系,和發展孩子的興趣,幫助他釋放壓力、表達情緒,陪伴他渡過難關。
我也希望更多的孩子,當發現有人被欺凌的時候,不是站在旁邊不管。你不用單獨一個人站出來,而是找到伙伴,大家能更團結地一起去面對這件事情。如果你遇到了一個不信任的老師、不信任的家長,它不代表所有的成人都不值得你信任。一定要不斷地嘗試,去找到最后能夠幫助你的人。這很重要。因為支持來自父母、老師、朋友,還可能也來自社區里一個認識的成人,或一個愿意傾聽和幫助你的陌生網友。
(參考資料:《向欺凌說不!》《反校園欺凌手冊》,沈旭在TED演講。文中涉及欺凌案例的所有人物均為化名。實習記者劉家如、崔暢對本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