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
2023年8月25日中午，出差在外的張象接到了妻子受傷的電話，趕回山西太原時，已是下午兩點多。
兒子在候診區的鐵椅子上坐著，手里保管著媽媽的手機、近視眼鏡，還有從二樓掉下時甩落的那雙白色涼鞋。林梅躺在病床上，眼睛睜著，臉色蒼白，很快她就被送進重癥監護室（ICU）。
這天中午，林梅切好了菜，手機上天貓APP推送的消息顯示，給兒子網購的橡皮泥到了小區附近的菜鳥驛站。她放下菜刀，隨意穿了一條牛仔褲、一雙白色涼鞋，帶著兒子出門取快遞。
如果一切順利的話，10分鐘后，她會取完快遞回到家中，做好午飯。這套新房才剛剛入住，開發商曾打電話讓他們夫妻倆一起去辦房產證，不巧當時房管中心下班了，他們約定出差回來第一時間去辦。她和丈夫是高中同學，相識20年，結婚十幾年，一起打拼到現在終于有了車、房和一個10歲的兒子。
該驛站一樓為便利店，二樓為菜鳥驛站
從后來的監控視頻可以看到，取件時，林梅一邊看著手機上的取件碼，一邊在貨架上找快遞，根本沒有注意到，腳下還有一個敞開的洞，她側身尋找快遞時不幸掉入腳下的洞中。洞口是老板平時用來上下貨的，從二樓洞口到一樓地面高度為2.8米，洞口通常應該關閉，但事發時沒有及時關上。
這家菜鳥驛站用鋼架和鋼板結構把一個商鋪的空間隔為兩層，一樓是便利店賣水果蔬菜，二樓取快遞，通常需要自己到二樓找件，自助掃碼取件?？爝f驛站和便利店是同一個老板。
據驛站老板描述，他也曾從洞口掉下去過，當時不小心閃了一下摔下去，只是腿受傷休養了一段時間?！八怯行睦矸纻涞?，但是我老婆沒有任何心理防備，她掉下去的時候完全懵了，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睆埾笳f。
在病床上的林梅
在ICU門外，張象寫了幾行關于“勿念”的紙條讓護士送進去，又在紙上空白處補充“每天下午五點可以探視”，畫上兩個笑臉，附帶一支筆讓林梅可以寫點什么。后來紙條送出來的時候，紙是濕的，沒有字。
生命體征穩定以后，陸續做了三場手術，出現各種并發癥，肺炎、泌尿系統感染、壓瘡、血栓，“四大并發癥占全了，每天都有新的挑戰?！睆埾笤谝粋€多月的時間里瘦了十多斤，“太痛苦了！”他描述，治療血栓的過濾器，做的時候從大腿植入到血管，取的時候從脖子上取出來。
第一次大手術，是頸椎手術，張象印象深刻。他記得林梅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她躺著，但表情放松，面帶笑容，“因為覺得手術終于做完了，覺得可能很有希望，可能很快就能好了?！焙髞?，這樣的笑容越來越少。
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醫院康復醫學科主治醫生張昱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林梅在摔落的過程中，頭撞到側邊的墻壁上，頸椎骨折造成的頸部脊髓損傷，導致四肢癱瘓。下肢完全不能活動，上肢活動很差。雙腿的感覺和運動都處于喪失狀態。
林梅在ICU時，張象寫的紙條
他解釋，頸脊髓是大腦腦干往軀體椎管內延續的一部分腦組織，受到損傷之后，不受大腦腦干支配，所以會出現癱瘓癥狀。脊髓損傷造成向大腦傳輸感覺的功能缺失，導致下級神經元會產生異常。
“醫生讓我們做好最壞的打算?！睆埾笳f，“太痛苦了，如果癌癥是判了死刑，脊髓損傷就相當于凌遲?！绷置窡o法自主翻身，甚至不能動動腳趾，只有病理性的抽搐，神經無法自主控制，沒有出汗功能，感知不到冷和熱。她會突然之間顫抖，但不覺得冷。有時候又覺得特別冷，像在冰天雪地里一樣，實際上被子蓋得好好的。
上肢力量小，拿不住碗筷，只能喂飯吃。張象在醫院附近租了一個房子，給愛人做飯，平時家屬和護工輪換照顧。
張昱表示，完全性脊髓損傷恢復希望非常小，幾乎是沒有希望恢復?！傲置纺壳皝砜词峭耆該p傷的狀態，雙腿恢復的難度非常大，但是在時間上還不能下定論。我們醫院一般是3個月左右，如果3個月后還是這樣的體征癥狀的話，就可以下定論了?！?/p>
目前，林梅累計治療費用已超18萬元，未來還將有很多開支。而在多次溝通下，截至目前菜鳥方面僅支付了2萬元，菜鳥驛站店主支付了3.5萬元。事發之后一個多月內，這家菜鳥驛站還在正常營業，甚至那個洞還在使用。
一場不該發生的意外，徹底改變了一個家庭的命運和一位37歲女性的人生，兒子剛上小學五年級，而她的下半生都有可能將在病床上度過。
意外背后暴露出快遞驛站模式存在的諸多隱患。
危險的發生：菜鳥驛站是如何運營的？
某縣城菜鳥驛站老板告訴《南方人物周刊》，自己的這家店于兩年前開設，店內另有兩位親屬幫忙，“正常驛站兩三個人就夠了?！?/p>
據他描述，菜鳥不收取加盟費，開一家菜鳥驛站的前期投入并不算高：需要到菜鳥官方購置掃描槍、工作臺、云監控、貨架等設備，成本約為1萬元左右；再加上保證金3000元、門面租金、水電費，基本上開一家菜鳥驛站的成本在3萬元左右。
在店鋪審核上，“需要在看好地方和房子之后，在網上提交申請，店鋪的要求不嚴格，申請好了之后他們會過來看。之后直接去跟快遞員或者快遞公司片區負責人談好價格就可以?！?/p>
驛站的收入來源，主要是跟快遞公司合作，由快遞公司支付給驛站老板派送費及寄件收入。菜鳥驛站官方網站顯示，每件快遞的派送費為0.5-1元，寄件收入為3-5元。
驛站模式之所以覆蓋迅速，也與快遞行業愈演愈烈的價格戰相關?？爝f公司用價格換規模，必然影響利潤，導致網點派送費降低，利潤空間進一步被壓縮。
為節約“最后一公里”的末端配送成本，快遞驛站可謂應運而生。中國物流協會調查數據顯示，末端配送成本占物流行業總成本的30%以上。
陳君曾是某電商平臺旗下自營快遞的網點經營者，負責“最后一公里”的末端配送，“公司確實下了不少本?！彼岬?，快遞公司負責租房費用和電費水費，并免費配備電腦設備、安裝攝像頭，需要發該網點3個人的基本工資，之外還需要付每個快件的派送費，經營者只需要交一筆保證金。
她和親戚經營該網點約6年時間，派送費從最早的4元，逐漸減少到1.5元、1元。在該店內，兩個人負責送快遞，一個人守店，負責分件、寄快遞、處理退貨等工作。
每個客戶他們都會送貨上門，挨個打電話。凌晨4點多，需要起床去高速路口接快遞，然后回來卸貨、掃碼分件。每天的件必須當天派送完，直接面對消費者，會碰到各種不同的情況，想做好這份工作，必須要有很強的服務意識。
后來，這家電商平臺因物流成本高而關停了旗下的自營快遞公司，陳君便也不再經營?！跋啾任覀円郧白龅哪切?，現在這種快遞驛站模式確實給快遞公司省了不少成本，節省了快遞員的精力，但對用戶來說沒以前方便了?！蹦┒伺渌蛷目爝f公司全盤負責，變成了驛站老板自負盈虧。
行業競爭激烈，快遞驛站的品牌越來越多，極兔速遞驛站、圓通媽媽驛站、中通兔喜生活……甚至一個社區會出現多個快遞驛站，有網友以自身經歷吐槽：“因為小區比較大，取6個快遞，竟然在6個不同的驛站?！?/p>
派送費也在持續下跌，《南方人物周刊》采訪的兩位菜鳥驛站的老板表示，在他們所在區域，派送費分別只有每單0.3元、0.5元，均比幾年前的價格有所下跌。
“我家小區菜鳥驛站兩年都換了七八個老板了?！币晃痪W友表示，這種驛站的轉讓費一般并不低，亦出現驛站老板靠轉讓費“割一波韭菜”的情況——靠經營驛站賺的錢還沒有轉讓費賺得多。
此時，經營副業便成了一個能夠增加收入來源的選擇。根據菜鳥驛站官網，其在介紹“菜鳥驛站是怎么賺錢的？”中提到：除了穩定的派費收入之外，依靠驛站帶來的固定人流量，可以經營副業、售賣生活用品快銷品等。
但問題也在于，作為高頻的生活場景，快遞服務關鍵的“最后一公里”，店主若不能投入足夠的精力，便難以保證服務質量。
林梅出事的菜鳥驛站便是如此。在這家店里，驛站成了副業，主業是蔬果超市?！按蠹壹热欢家獊?，這是一個天然的引流渠道，所以他們把蔬菜水果放到一層，取快遞在二層，且是自助的?！睆埾筇岬?。
在鋼架結構私自開“洞”，存在安全隱患。事發時“洞”為敞開狀態，林梅從中掉落
被詬病的加盟模式以及法律風險
國家郵政局的數據顯示，2010年至2022年，我國快遞業務量規模增長了47.3倍，電商的快速發展給快遞業帶來了巨量的需求增長，快遞驛站模式應運而生。
京東從2007年開始自建物流，憑借自有物流的優質服務贏得了客戶的口碑。阿里深知自建物流所要耗費的成本高昂，為了提升平臺的快遞服務質量，它于2013年聯合零售、地產、物流等企業打造菜鳥網絡，其模式較輕，定位是物流體系中的“數據中樞”，即物流平臺，采用加盟模式，菜鳥公司不承擔驛站具體的運營成本。
彼時，馬云還曾表態“絕對不做物流”，這對于發展淘寶、天貓和拉攏物流公司起到了作用，得以進一步掌握物流環節的話語權。菜鳥既有阿里電商提供的流量，又具備穩定的物流配送網絡。
據阿里2023財年年報，菜鳥集團成為阿里巴巴集團內增長速度最高的業務，收入為556.81億元，同比增長21%。
2023年9月26日，菜鳥智慧物流網絡有限公司正式向港交所提交上市申請，成為阿里“1+6+N”組織變革以來首個正式開啟IPO進程的業務集團。
8年前，菜鳥在安徽蕪湖推出首個提供快遞代收服務的“菜鳥驛站”。招股書顯示，菜鳥如今在全球已有380多個物流分撥中心和17萬個驛站，運營著全球最大的菜鳥驛站網絡，日均處理包裹超8000萬個。
這種加盟模式也引來爭議，其本意是為消費者提供多元化的最后一公里服務，提高配送效率，但也極易出現相互推卸責任的情況。
畢竟，快遞公司只負責到驛站這一環，而驛站直接賺的是快遞公司的錢，而不是賺消費者的錢，菜鳥和消費者之間不存在直接的交易關系。菜鳥具有品牌影響力，但難以對每家加盟驛站嚴格監管，因此就難以讓客戶獲得較好的服務體驗。
快遞驛站模式本身也存在一定的法律風險。國務院2018年發布的《快遞暫行條例》第二十五條規定，從事快遞業務的企業應當將快遞投遞到約定的地址、收件人或者收件人指定的收件人，并告知收件人或者收件人當面驗收。收件人或代理人有權當面驗收。
事實上，在驛站模式下，很難做到送貨上門。上述縣城菜鳥驛站老板表示，的確有不少送貨上門的訴求，“都可以送，現在如果說驛站不送的話，可能就落到快遞公司上面了?？爝f公司讓快遞員給他派送，后續投訴驛站的話會有罰款?！?/p>
但在社交平臺，有用戶表示“投訴也沒用，會被驛站拉黑名單，以后就不給你入庫了，每次都從驛站返到快遞網點，你的快遞總會比別人的慢，目前來說沒有什么有效的方法?！?/p>
京衡律師事務所合伙人錢穎剛告訴《南方人物周刊》，未經消費者同意，快遞公司無權將消費者購買的商品放入快遞驛站。消費者通過網絡簽訂的電子商務合同，約定以包郵或支付郵費的方式將購買的商品運送至指定的地址，“快遞公司如果未經消費者同意擅自更改送達地點或送達方式構成違約，應當承擔繼續履行合同或其他補救方式，并承擔違約責任?！?/p>
對驛站監管不力帶來的安全隱患，后果則更為嚴重。
在菜鳥驛站官網，提到驛站店鋪的具體要求為：位于一樓（與馬路平行），寫字樓、商業體不限樓層。但林梅出事的驛站并未遵守此要求，私自搭建鋼架結構，且在經營時間內未受到菜鳥公司的監管和整改。
“消費者完全不知道，總公司跟網點之間是什么關系，只知道菜鳥是個大公司，去取件，完全是天貓后臺給我們推送的信息，這里是公共經營場所，但完全沒有安全保障可言，導致了悲劇的發生?！睆埾笳f。
錢穎剛表示，在林梅事件中，“在加盟情況下，從保護消費者角度考慮，按特許經營來理解，特許人和加盟店應當對外承擔連帶責任。驛站老板因為自身的疏忽、過失，在服務過程中導致損害他人后果的，賠償責任一般來說不能免除。在未經消費者同意的情況下，快遞公司也應當承擔共同侵權責任?！?/p>
墜落之后
每天一覺醒來是張象最痛苦的時刻，會覺得這是真的嗎？如果是一個夢該多好?？涩F實如此殘酷且真實。
但他需要振作精神，在愛人抑郁、崩潰大哭的時候給她安慰。他在床邊給林梅讀蘇東坡的詩詞，讀史鐵生的文章，告訴她一個人的命運不可能是完美的，總會有一些坎坷曲折。
兩個多月以來，林梅大部分時間都在病房躺著，偶爾可以看到窗戶外面的云，“你看外面的云越來越多?！彼?，對張象說。這讓他想起過去的某個普通的日子，兩個人一起散步時，林梅會說：“你看天上的云，其實我們一起在外面走一走，看看天上的云，吹吹大自然的風就很幸福了?！睆埾笳f，“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是最幸福的，但那時候我還不以為然?！?/p>
在張象眼里，林梅是一個特別簡單、很會操持家務的人，只有她知道家里所有物品的擺放位置。出事之后剛開始一段時間，張象回家住過一晚，但“完全睡不著，每天晚上都很難受，看到家里所有的地方都是她的痕跡，都是她的影子，我完全沒辦法睡覺。在出租屋里，陌生的地方反而好一些”。
自從在一起以來，每年過生日的時候，林梅都會親自給張象包餃子吃。不久前，張象生日，林梅對他說，“今天不能給你包餃子了?！薄昂髞砦覌尠溩?，我回家取來，她也沒吃多少，只吃了五六個?！睆埾蠡貞?。
出差之前，張象去超市買了條鯽魚，做了一道林梅最喜歡吃的鯽魚豆腐湯。他記得那天林梅特別開心地吃完了，把他的皮鞋拿出來擦，黑皮鞋的白邊擦得雪白，“像新買的一樣?！睆埾髧@口氣，“等我趕回來以后，看到這雙鞋邊還是白的，但是人已不是以前了?！?/p>
張昱提到，在醫院，黃金康復期是3-6個月。如果長期癱瘓，難以避免的并發癥是心肺功能的降低，如果沒有經濟上的壓力，可以做一些康復訓練，用可動肢體去代償失控肢體在生活工作上的一些訓練，使身體的其他機能維持在一定的水平。后續護理、家庭康復階段對照顧者的要求較高，家人和陪護人員需要付出很大的辛苦。
“我曾經承諾帶她去一些地方，本來計劃今年要去的，不管以后恢復成什么樣，哪怕是坐輪椅也要帶她去，當然坐輪椅會很不方便，所以就想一定要把她盡量治好，要實現我對她的承諾?！睆埾笳f他會繼續“討個公道”。
身為青年作家的張象，8月份有一本新書出版，林梅出事后出版社給他快遞樣書，他發現自己還只能去菜鳥驛站取，“感覺我一輩子都不想再去那個地方，但是沒有辦法，必須去拿我的書，因為沒有選擇?！?/p>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林梅、陳君化名。）
